番外洛阳城外花如雪(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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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一天,小东西。总有一天等你醒悟过来,你会比我痛苦百倍。”和中猛然放开她,她跌坐一旁。“可怜的孩子,你是会长大的。可他的心是死的,他永远也不会爱你。”
  “他会爱我的。”她罕见地开口反驳。“只要我愿意,他就会爱我。”
  “那不一样。”和中悲哀地盯着她的眼睛。“而且并不值得。”
  当年冬天和中去世,以皇后之礼下葬。她从他有名无实的妃子变成他有名无实的中宫,她连和中这个“母亲”也失去了,于是她又重新沉湎于她的考据游戏。兵燹之中,世家骨肉纷纷抛落黄河,许多人物故事已不可考证。她仍是从中发掘着半真半假的记录,编制着自己混乱的家谱。
  第二年她得知史馆仍在编修前代国史,她是前朝旧胤,便常常借故混迹其中。她旁观着那些白首老儒,他们搜罗种种档案,埋头编写着她的父亲、祖父、曾祖的生平,整理着前朝礼仪、音乐、历法、典章,不时与四境旧族通信,并常常派出手下年轻的史官出外访谈。她翻动他们未经整理的文档,在前朝奏章中找到了父亲的手迹,却发现似乎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她在宫中值房簿册中找到了舅舅的名字,还找到了宫中十月十五给母亲过生辰的记档,那是她母亲最后一个生辰。那时她的兄长已经夭折了,母亲正在病中怀着她。
  她试图用一条条档案去复活他们,而他们对她仍是难解的谜。后来她寻访到了前朝女官,她却正是她母亲生前的侍女。她一边不厌其烦地询问父母生前的一切细节,一边一颗心嫉妒得发紧——她们都曾经和她的母亲那样亲近。
  “所以母后去世后,你们为什么不来照顾我?”她责问道。
  “早先是圣上不许,”那个名叫殊儿的女官犹豫许久,如此答复,“后来是因为萧皇后希望把公主当自己的女儿来养育。”
  再后来的事她也模糊记得了,萧皇后有了自己的儿女,她便有些多余了。她再度询问父亲不愿意母亲的旧人抚养她的缘由,那位女官便垂目摇头不再答复了。
  她领悟,那位女官不想中伤她的父亲,也不想伤害她。她的降生杀死了母亲,如果他曾经爱过母亲,想必也是恨过她的。可她仍然不理解,那样的爱可以让人摒弃血亲之间的本能吗?
  “是因为我害死母亲吗?”她又问,“父亲恨我吗?”
  女官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总是世外之人了。所以圣上必定是不恨公主的。”
  她父亲的弃世出家原本是前朝的秘密。如今前朝皇帝已经死了,当今天下太平昌明,自然也无需再忌讳。
  “他如今还在吗?”
  那位女官仍然是摇了摇头。她心里一沉,前朝那般骨肉倾轧,她父亲那样的人,放弃权势,其实就是选择了死。
  然而那位女官开口道:“永宁二年——就是公主生的那一年的叁月,圣上带皇后的骨灰回了凉州,那时便已是出家人,再后来如何,大概普天之下也无人知晓了。”
  连慕容恪追究了许多年她母亲的遗骨,也并没有下落,应当是不在了。她想,在她父亲那般舍弃红尘的人眼中,天下生灵皆是一样,她和路边的草木大约并无区别。她和女官相对沉默着。她忽然说:“凉州那些年也平顺,那时还有我外祖在,想必一定是平安的。”
  女官闻言沉思片刻,也微微颔首。“如今有幸再见到公主,如同看到我们小娘子重生到世上来一般。”
  女官的话却戳中了她的心结。“我当真像母亲吗?”
  “很像。”女官点头,犹豫片刻又说,“比起来是像圣上的地方更多些。若说像,阿恕才是一样。”
  她忽然意识到那是她早逝兄长的乳名。她对女官是陌生的“公主”,而她的兄长才是她们曾抱在怀中的“阿恕”。她试探着开口:“内人可知晓我母亲的乳名或是小字?”
  女官有些惊讶,却又为旧主避讳,寻过笔墨来写了一个少一笔的“麑”字。“在家里时,是这个字。”
  她想起和中的话,忽然明白了她的愤怒。在和中的婚姻里,她的母亲是无处不在的幽灵,死亡令她无法战胜。
  她忽然替和中大哭。这许多年,和中竟然不恨她,竟然可以忍受着去做她的半个母亲。她终于明白和中为何说“并不值得”。她当然有办法让他去爱她,可他爱的并不是他亲手养大的孟蕤,在他眼里,她只是她的母亲在世上的遗爱,他看着她,永远只是在注视他的小麑的倒影。他一个人困守在她母亲的死亡里,连带他周遭所有人一样经受着这样的酷刑。
  可她与和中不一样。她无法恨自己的母亲,母亲就在她的血肉里,是她的一部分。就像他爱她的母亲一样,她也一样隔着生死爱着她。
  后来他再叫她“小麑”时,她说:“我不是小麑,我是孟蕤。”
  他颔首称:“好。”
  自那之后,他不再唤她“小麑”,也并不唤她“孟蕤”。可她自小就嫁给了他,她没有了家,他做了皇帝,她在这广阔天地中亦无处可去。于是他像当时对待和中一样疏远了她,只是遥遥关注着她,却不再探访她。
  到了那年十月十五,他为她的母亲做冥诞时,她突然喊他“叁哥”。她知道他是她母亲的叁哥。他当时只是怔怔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后来终于问她。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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