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2节(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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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时想不明白,于是重新睁开眼睛,穿过林木扶疏的庭院走进书房,在书架边的榉木案几前跪坐下来。
  案几上放着一本倒扣过来的文集,封面以飘逸灵动的行体写下搜神记三字,正是被称为中国小说鼻祖,历经千古一直流传到现代的那本志怪小说集。
  王琅在现代翻看过这本小说集,记得作者干宝是东晋人,其余并不了解,只以为是东晋时期的一名不得志的文人,喜欢收集神怪之事。跟随父亲从荆州回到建康以后,王琅才发现这个干宝和她正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还与她那位做丞相的从伯王导有些关系——东晋立国之初,当时还是中书监的王导举荐干宝兼领国史,负责西晋自宣帝司马懿至永嘉南渡前历史的编写,定名为《晋纪》。
  案几上这本《搜神记》是干宝本人送到丞相府的亲笔书写版本,某次她和王悦无意中谈起《晋纪》,提及这本《搜神记》,被王悦从府中找出来借她阅读。故事内容和现代版本大体相似,但篇目只有二百余,是现代版的一半,应当是后来书写的篇目还没录入文集。
  她正在想王悦的话,案几上竟然碰巧是王悦昔日借的书,倒是巧了。
  无预兆的,王琅心中微微一动,将那本倒扣的《搜神记》拿起来正向摊开,顺着记忆翻动书页,很快找到了想看的内容:
  “汉和熹邓皇后,尝梦登梯以扪天,体荡荡正清滑,有若钟乳状。乃仰噏饮之。以讯诸占梦,言:尧梦攀天而上,汤梦及天舐之,斯皆圣王之前占也。吉不可言。”
  汉代和熹皇后邓绥,曾经梦见自己登上梯子摸天,天体广大平坦,而且明洁光滑,有若钟乳隆起之状。于是仰起头去吮吸它。她拿这个梦去问占梦之人,占梦之人说:唐尧梦见自己攀登天梯而上,商汤梦见到天上去舔舐天,这都是成为圣王的先兆。吉利至极,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搜神记》是记录神异鬼怪之事的小说,但《搜神记》的作者干宝是书写晋史的史官,所编撰的二十卷《晋纪》被时人称为“良史”。他的评价,毫无疑问代表了晋代人对前朝的官方看法。
  晋人将和熹皇后和上古圣王相比吗?
  虽然肯定有帝后同体观念的影响,但还是和她想象的古人不太一样。
  所以……
  或许王悦才是对的,反倒是她受到以后诸代历史的影响,严重低估了晋人的开明。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王琅坐直身体,将王悦送来的十卷《搜神记》全部从书架上翻了出来,凝聚精神将与鬼怪无关的篇目快速翻阅了一遍,发现后世许多故事的原型都可以上溯到这本《搜神记》,但情节意旨已经被改动得面目全非。
  譬如彭娥之事,在干宝《搜神记》里的版本是彭娥发现家人为贼兵所害,心中悲愤,于是沿着贼兵的足迹一路追踪,与贼厮打。失败后也没有向神灵祈求,而是愤怒地质问山神无灵,自己无罪,而山神也竟然因此为彭娥打开一条生路,又将贼兵夹死。
  但王琅印象里的后世版本却将彭娥描绘成了在路上不幸遇到贼兵的娇弱女子,为了保全贞节撞石自杀而死。
  诸如此类的改动比比皆是,让王琅想起《世说新语》里对贤媛的定义与对贤人区别不大,到了唐代开始却大相径庭,走上一条无比狭窄的道路。
  但这还不是其中最打动王琅的地方。
  她在意的是一则则神异故事里传递出的主动反抗精神,而且是不分社会阶层,从上至下全方位的反抗。甚至越是地位卑下微贱,反抗意识越强,并因这种反抗而引发天地变化,乃至成为神灵——这其中所体现的珍贵之处可能连记述的干宝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王琅心思浮动,手指也在书页边缘拨来拨去,最终停在李寄斩蛇的一页。
  这是个流传至现代也少有增减的故事。
  大体情节是东越闽中有条大蛇,每年皆要求送一名十二三岁的童女供它食用,否则便大量制造灾害。地方官无计可施,于是寻找奴婢生的女孩和犯罪人家的女儿养着,每年八月送到蛇洞口让蛇吞食,连送了九年,第十年没找到合适的女孩。有户人家的小女儿叫做李寄,主动要求去应募成为祭品。父母不同意,她便自己悄悄去找县官,要求给她一把锋利的宝剑,一条会咬蛇的狗。到了八月,她在蛇洞口放下点心,自己在庙中藏好,待蛇出洞去吃点心,先放狗咬蛇,又从后方用剑将蛇斩杀。蛇死之后,李寄进入蛇洞,看到之前九个女孩子的髑髅,都拿了出来,痛惜地说:“你们胆小懦弱,被蛇吃掉,真的很可怜。”随后缓步回家去了。
  王琅反复看了几遍,从李寄的主动应募,到她制定计划、筹备道具、利落斩蛇,区区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却侠义、胆量、勇力、谋略四者齐备,更可贵的是还能保有对于弱者的怜悯之心。
  “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
  她将李寄之言低声复述一遍,感觉心情不仅没有平复,反倒如暴雨前的积云,越发暗流潆洄,于是从书笥里取出纸墨,准备靠练字来舒缓心情。王家以书法为家传之学,不仅出了王羲之这位千古书圣,其余很多人也都是书法名家,留下大量艺术价值极高的字帖。王琅幼年随外放的父亲辗转多地,书法却在家人敦促培养下勤练不辍,心中不平静时,常常会到案几前临摹前人字帖。
  跟随她身边侍奉的婢女名为司北,之前见她凝着面色一言不发地翻书沉思,不敢随意打扰,这时候忙上前为她铺纸磨墨。
  淡淡的纸香与墨香在房中扩散。
  王琅提起润好墨的韦诞笔,挥动手腕,于左伯纸上默写刚才观看几遍后已经熟诵于心的李寄斩蛇篇。她心中有事,运笔平缓牵连,用的也不是行书而是隶书。
  一遍默完,随侍的婢女司北小心翼翼将左伯纸从榉木案几上揭起,准备为她铺新纸。然而揭起之后,她却不由轻呼出声,神色讶异。
  王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少量墨迹透过素纸,渗到了案几上。她微微一愣,想起王羲之入木三分之事,抬头对正有点无措的司北笑道:“看来纸笔所能承载的东西确实是有局限的。”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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