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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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阿青的祖父,在乾隆末年,不知以何因缘,入太医院当了个九品吏目,管理生药库。凡太医院、钦天监之类的衙门,官吏都是世袭的,阿青的父亲承袭父职,而且升了一级,变成八品吏目,同时也占了京城的宛平县籍。不过顾家并未忘本,老家仍在苏州。阿青这回是随她母亲来省视祖母,就快回京了。
  “阿青还有个姐姐,那才真是惊才绝艳。可惜,当了人家的侧室。”
  “何以有此?”龚定庵不免奇怪,“太医院八品吏目,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有女何至于为人做妾?”
  “这个人是个贝勒。”
  “噢,”龚定庵明白了,“那一定是侧福晋。旗人的侧福晋也是命妇,与汉人家的姨太太大不相同。”
  这在归佩珊真是长了一番见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想起一件事,正好当面向龚定庵求证,“璱人,听说你通满洲话?”
  “是的,还有蒙古话。”龚定庵坦率地答说,“我少受两位外公之教,略通音韵,学这些话比他人容易受门。”
  这道理容易理解,归佩珊所不解的是——“两位外公?”她问,“这话怎么说?”
  “噢,”龚定庵歉意地笑一笑,“我没有把话说清楚。先外祖父的胞弟,玉立先生,字清标,号鹤台,我叫他‘二外公’,是个举人,他的韵学虽不及先外祖父,但当时教我这个小学生,自然绰绰有余。唉!”他突然叹息,低着头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凝望着小庭寒梅。
  归佩珊不知他因何感触,及至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痕满面,更觉骇然。“璱人、璱人,”她急急问说,“何以忽然伤心?”
  “噢!”龚定庵茫然地用衣袖去擦眼泪。
  新缎子是硬的,哪里擦得干净。归佩珊便唤小娥绞了一把热手巾来。等他擦了脸,神色稍定,她才问说:“想来是想起那位清标先生了。”
  “是的。前天我还梦见他。”
  “原来作古了?”
  “不!生而辱,益觉可悲。”龚定庵接下来念道,“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
  “且慢,且慢!”归佩珊急忙拦阻,“小娥,取笔砚来。”
  原来归佩珊是要把他的诗录下来,龚定庵便从头念起:
  “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自我慈母死,谁馈此翁贫?江关邈消息,生死知无因。八十罹饥寒,虽生犹僇民。”
  “是了。僇民可作罪人解,所以说此翁‘生而辱’。”这是归佩珊心中自语,说出口来的是:“璱人,原来你这副眼泪,一半是哭慈母?”
  龚定庵点点头,又念:
  “昨梦来哑哑,心肝何清真!翁自须发白,我如髫丱淳。梦中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
  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激石,归佩珊连连喊说:“慢,慢。”等他停下来,她一面念、一面写,一面写、一面想,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恃爱与须眉皆白的长亲,戏谑无礼的情状如见,但有一句不解:“‘磨墨揄揶之’,何谓?”
  “那年,我二外公会试落第。”龚定庵说,“我磨了墨要请他写字,他开玩笑说:‘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还是不通。’我就挖苦他说:‘肚子里就通了,会试不中还是不中。’”
  “这样揄揶,很伤老人的心吧?”
  “不!他把功名看得很淡的。倒是我母亲着急,不断在说:‘二叔,二叔,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这就是所谓‘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了。”归佩珊问道,“该结了吧?”
  “是的。”龚定庵用短促的声调念道:
  “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
  念完,神情木然;细看时,又有泫然欲泪的模样。归佩珊急忙找句话问,转移他的伤感。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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